2015年6月20日 星期六

邊緣的寂靜叫賣聲

文/錢思穎



 這條路始終繁忙。車水馬龍淹沒靈魂,滿街的喧鬧聲彷彿下一秒就要使人窒息,人群卻早已習慣這般景象,有時即使高聲吶喊,也不會有人多看兩眼。雙耳由不得停歇,塵粒間奏起萬物交響曲,來往人群既是表演者,也是聆聽者。只是這會兒製造的言論與聲響兀自融成背景,即使心無旁鶩也難以尋出旋律,得花好大的力氣才能聽懂幾句。



 聲音,藉由物體震動向四周空氣產生聲波,耳廓收集聲波後經由耳道傳至鼓膜,鼓膜後方相連三塊聽骨,末塊聽骨連接耳蝸入口,負責將震波傳入耳蝸,推動淋巴液產生化學物質刺激神經,最後聽覺神經才將訊息送抵大腦。聲音傳遞原來耗費如此功夫,怪不得聆聽是門藝術,讓人能夠穿越歲月彼端的小扇窗口而來,共享人生。 

 接近傍晚四點左右,他又出現了。


 騎著老舊不堪的偉士牌機車駛進騎樓,上頭的橘紅色顏料已被歲月刮出不少痕跡,他將機車緩緩地停靠在柱子旁,光是舉起右腳下車,就花了他大把力氣,雙手依舊扶著機車把手,深怕一個不注意就會跌個四腳朝天。連安全帽都還來不及脫,旁邊已有兩三個女孩等著,但他的動作可是一點都快不得。

 機車後座綁著兩個保麗龍箱,熟練地解開繩索之後,他先是取出裡面一袋袋的饅頭,放置於地板上,接著再把兩個保麗龍箱倒放,小心翼翼地在兩個箱子中間隔了段空間,放上硬紙板準備就緒,擺攤用的工作檯面於是成形。身旁的女孩們似乎已經耐不住性子,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「爺爺,這包饅頭怎麼賣?」停下手邊的工作,曹守福這才和外界有了聯繫,舉起滿布皺紋的雙手,使勁比劃著價錢。好不容易安頓一切,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分鐘,不過生意沒有因此減少,看著他步履蹣跚的身影,許多中年婦女忍不住停下腳步,帶來幾句問候,以及帶走幾袋饅頭。



孰能聽見的聲音 
 聲音本是即生即滅的,如何複製、變造它,是人們急欲玩味的興趣。人群也是即生即滅的,映入眼簾的同時,也正緩緩從視線中離去,該如何把握、留住他們?在這公館捷運出口的一級戰區,不光只有曹守福盼著人群能夠停下腳步,賣著彩券的身障阿姨、演奏薩克斯風的盲人樂手、擺賣雜誌的街友伯伯等等,究竟有誰願意駐足片刻聽取心聲,思考使得他們的眼睛更加空洞無神,或許只得怪罪這道無解的問題吧。


 天空恰巧微微亮著,透出一絮光絲,幾年下來,曹守福已經習慣這般路線,白天把攤位設在景美國中旁的公園,傍晚則來到捷運站出口,人多的地方才有生意,這點道理他倒還記得。「聽不到阿,一百二十六歲,已經有三年聽不見了阿!」熙來攘往的街道杵著這麼個世紀人瑞,也沒人對曹守福的身世有多大興趣,順手買袋饅頭已是莫大恩惠。


 「可能連九十歲都不到喲!」隔壁賣彩券的陳先生滿臉不屑。


 的確,依據外表、身體活動來看,曹守福根本不可能一百二十六歲。早年國民政府遷台前,由於戰事紛亂,導致各省發出各式各樣的身分證明,讓人眼花撩亂。民國三十八年撤退抵台後,開始清查戶籍、統一換發國民身分證,當時不少老兵為了能提早退休,都往真實年齡上添個幾筆,多報歲數。


 看他使盡力氣雙手比劃的樣子,重聽該是騙不了人的吧。

 過了一會兒,沒什麼顧客上門,曹守福倚靠在機車座旁,不久前吃力揮舞著的雙手,現在安靜地躺在腿上。「今天賣得怎麼樣啊?」聲音從後邊傳來,「還可以唄!」白髮皤皤的老人向前攀談,嘴裡是濃到化不開的外省口音,曹守福眼尾的笑意自是藏不住。不是重聽三年有餘了嗎?怎麼聽起來似乎沒有一點兒障礙,兩人對話持續好些時間,直到又有顧客來訪。

 「爺爺,這包大的怎麼賣?」曹守福眼尾的笑意還在,只是揮了揮手再度表示聽不見。終於買完饅頭離去,兩位老人家重新聚首,相談甚歡。




盡是無奈的衝突 
 在這討生活的人都瞭解,警察不是第一次臨檢取締,罰單也不是第一次落在曹守福手裡。


 前年七月,他依舊騎著偉士牌機車,來到老位置擺攤賣饅頭。警察心裡盡是無奈,捷運出口不能擺攤販售的規定一直都在,他沒想針對曹守福開單,只是想著回去該如何跟上級報備。「搞什麼為什麼不可以?那我吃什麼?」曹守福高聲吆喝,「我在這裡偷偷地賣,賺養家的錢不可以嗎?」親人各奔東西,為了籌備兒子長期的住院醫療費,曹守福迫於無奈才到捷運出口擺攤賣饅頭。


 來往行人腳步匆忙依舊,街旁上演如此劇情,也沒見人上前關切。幾分鐘過去,才有熱心民眾幫著警察跟曹守福解釋,拜託周圍群眾趕緊買些饅頭,讓曹守福能早點回家休息,免於被開單的後果。「他後來都沒在繳罰單了」大樓管理員說道,其實警察也不是真要開單,只是民眾打電話來檢舉,總不能置之不理。


 大家都有自己習慣的位置,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。


 即使身處充斥噪音的都市叢林,曹守福的世界因為重聽而顯得相對安靜,如果不小心安靜過了頭,就可能會少了溝通。所有的對話都是藝術,蒐集人們稍縱即逝的情感與呼吸,對於那些早已被常人視為理所當然的物理現象,這幾年卻奪去了曹守福靠近人群的機會。


 街友伯伯一直都在捷運出口的身障坡道上擺著雜誌;盲人樂手徐承邦也總是在坡道對面演奏一首又一首的歌曲;賣著彩券的身障阿姨則是習慣待在速食店門口,橘紅相間的老式機車卻常常找不著位置。


 有一回,曹守福跟徐承邦起了衝突,由於老邁眼睛看得不很清楚,以為別人搶了自己的位置,大聲吆喝著,一旁賣著雜誌的謝有服看不下去,花了好番力氣才讓曹守福冷靜下來,發現原來是自己搶了別人的位置。



幾分真 幾分假的生世謎團 
 曹守福說自己是山東人,民國三十九年來到台灣,關於過去,他只記得當了兵、打了仗,過了八十餘年。提及公館捷運出口的攤位,曹守福其實小有名氣,熙來攘往的人群多少惦記著他的身影,躍上新聞版面倒也不很稀奇。過去的報導總說,因為家裡孩子生病,曹守福只好憑著少時學的拿手絕活,自己做饅頭,為了生計養家出門討生活。十幾餘年,誰也沒見過他的兒子,不過前些日子,陳先生倒是經常看見曹守福的太太來跟他拿錢。


 仔細一瞧攤位上的饅頭,數量和種類都不少,假使曹守福每日賣完饅頭之後,回家還要繼續擀老麵糰,這該花多少時間與力氣阿?


「這是誰做的阿」 
「聽不到阿」 

 重聽勉強不了,但眼睛總還看得見吧。拿出黑色簽字筆,在紙上寫下「這誰做的?」幾個大字,手還朝著饅頭比劃一番。


「這是四十個師傅做的,過去我教他們做的。」 
曹守福難得對旁人說出這麼句完整的話,趕緊往下個問題前進:「在哪裡做的?」 
「在軍事要地,一般人進不去的,也不能去採訪。」


 濃郁的外省鄉音說著日日上演的故事情節,每天早上等著營裡來的阿兵哥,有時在自個兒家裡等,有時則是約好了個地方交貨。總之這些「軍事要地」生產出來的饅頭,對曹守福來說極為珍貴,怎麼樣都得好好護著。

 只是護著饅頭的心意似乎因為天氣而變了質。

 「好久以前跟他買過饅頭,回家之後才發現已經發霉了。」手裡接過零錢,賣著彩券的陳先生又是滿臉不屑。台北盆地夏季炎熱、潮濕,前一天沒賣完的饅頭,曹守福心裡覺得可惜,捨不得丟去,只好放回保麗龍箱中,載回家重新包裝,沒注意到塑膠袋裡的水氣,早已肆虐。

 關於那些饅頭的身世,其實不止於此。


 製作山東饅頭全靠手揉功夫,培養老麵的過程十足重要,得等上四、五天的發酵時間,才能接續之後搓揉整型、上鍋蒸煮等步驟,吃起來也才更有嚼勁。雖然比起用機器製作費工許多,但過去外省家庭都是這麼做饅頭的,山東老兵尤其在行,家產粗糧始終保有自然、純粹的味道。以前台北街頭不難看見道地山東饅頭的蹤跡,現在卻隨著老兵日漸凋零、現代人口味改變等,這些店家已不如往日常見,取而代之的是各種添加香料、色素的「化學」饅頭。


 位於萬華區華中橋下的果菜批發市場,每日清晨三、四點即開始營業,直至中午人潮才逐漸散去。沿著萬大路直走,轉上華中橋之前往左拐進巷子,一袋袋饅頭正在包裝,藍色塑膠箱裡有著芋頭饅頭、麥芽饅頭、混色小饅頭,曹守福攤位上的各種饅頭都能在這裡找到,大陣仗排開任君選購,原來這裡才是他口中的「軍事要地」。


 「最近這兩年他不這麼說了,以前都說是自己做的。」看在周圍攤販眼裡很是眼紅,一個鐘頭下來,曹守福已賣去不少袋饅頭,只是六顆白色饅頭的批發價是四十五元,乘著老式機車來到捷運出口後,就成了一百二十元,還有不少客人離去前對他說了聲加油。一旁盲人樂手賣力演出,旋律像是投進黑洞,毫無回音;身障阿姨胸前擺滿彩券,在吆喝做生意之前,早已被壓得喘不過氣。眼前雖門庭若市,生意卻門可羅雀。


 〈夜上海〉的微醺旋律自薩克斯風汨汨湧出,溢沒毫無停歇的匆忙腳步,眾人的靈魂擁抱著孤寂,馳騁街道。曹守福是這部電影裡唯一的定格畫面,傍晚的城市交響曲與他無關,繁忙、現代的旋律他聽不入耳,望向沉甸甸且尚未賣出的幾袋饅頭,他堅信這是軍營裡四十個大漢的傑作,過去還可能是他自己的傑作,一搓、一揉都是來自家鄉的味道。


 「聽不到阿!」


2014.12 台北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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